奥德修斯的世界
ISBN13: 9787301300121
标题: 奥德修斯的世界
作者: M·I·芬利
译者: 刘淳, 曾毅
出版年: 2019

“啊,宙斯和诸神在上,”赫克托耳祷告道,“请让我的这个儿子和我一样成为特洛伊人中的翘楚;请让他和我一样强壮,一样英武;愿他以强力统治伊利昂(Ilion)。那时,当他从战场返回,人们会说:‘他比他的父亲还要勇猛得多。’愿他带回的战利品沾染他所杀死的敌人的鲜血,愿他母亲的心充满欢喜。”这些话语中看不到社会良知,看不到“十诫”的痕迹,看不到除却家庭之外的责任,也看不到英雄对他人或其他任何东西所负的义务,只有个人的骁勇,个人对胜利和权力的渴求。

奥德修斯的世界并非5至7个世纪之前的迈锡尼时代,但它与公元前8世纪或前7世纪的世界也不是一回事。大量当时的社会体制和社会活动在奥德修斯的世界中都付阙如。这份缺失清单名目繁多,并且非常根本:奥德修斯的世界中既没有爱奥尼亚,也没有多里斯人;没有书写,也没有铁制武器;战场上没有骑兵;没有殖民,没有希腊贸易商,也没有不归君王统治的人群。因此,如果一定要将奥德修斯的世界置于某个时间点的话(因为我们从英雄诗的比较研究中了解到的一切都要求如此),最有可能的答案是公元前10世纪和前9世纪。当时,那场摧毁了迈锡尼文明并震撼整个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大灾难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一道水平方向的深邃鸿沟将荷马史诗的世界分成两半。位于分界线之上的是aristoi(这个词的字面义是“最优秀者”),即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都控制着绝大部分财富和全部权力的世袭贵族。其他所有人则位于这条分界线的下方。我们没有一个专门的集体名词来指代他们,只能将他们称为大众。除了在战争或劫掠等不可抗的事件中,鲜少有人能跨越两个阶层之间的鸿沟。社会经济状况决定了新财富的创造和新贵族的产生都是不可能的事。通婚被严格限定于阶层之内,因此另一条提升社会地位的通道也被堵死了。

在历史上,犯罪概念向公共罪行的延展,与亲族群体的权威,二者是相悖的关系。已知的最原始的社会中,不可能找到任何“公共”责任来惩罚做错事的人。要么由受害者和他的家属来复仇,要么就根本没有任何报复。犯罪概念的发展,以及刑法的发展,几乎可以说就是早期家庭无所不包的力量被逐渐削弱的历史。在俄瑞斯忒斯和忒勒玛科斯的时代,这个逐渐瓦解的过程才刚刚开始不久,而所开始的那些方面,也不是拥有特定伦理传统的现代西方人确定会主动选择的。杀人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在很大程度上,这仍是一件私事。尽管集体的良知可能认为惩罚大有必要,它仍无法在亲族之外提供惩罚的手段。于是,他们就拒绝对正当的杀人和恶意杀人做出区分。

从《伊利亚特》开头的一行,到《奥德赛》结束的一行,荷马都体现了贵族的观点和价值观。但这又说明了什么呢?比如,这是否意味着,当他借某个忒耳西忒斯或欧迈俄斯之口表达观点或情绪的时候,永远都不可信?要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就要想象一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社会,其中的贵族和平民持有两套完全相反的价值观和理念。毫无疑问,某些行为领域中确实存在着两种标准,比如工作精神,又如对权利的保护。奥德修斯对权杖的使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这个场合,他使用了阿伽门农的权杖,这是一件来自宙斯本人的礼物,由赫淮斯托斯为众神之王打造,被宙斯赠与珀罗普斯(Pelops),随后被传给阿特柔斯,阿特柔斯又传给梯厄斯忒斯(Thyestes),接着传给珀罗普斯的孙子阿伽门农(作为一件圣物,它最后归于普鲁塔克的故乡开洛尼亚[Chaeroneal])。这支权杖,或者任何一支权杖,并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也是 themis 的标志,是秩序的标志,所以集会中每一位发言者都会被依次赋予权杖,以保证他神圣不可侵犯——就像墨涅拉俄斯站起来挑战安提洛科斯的时候。不过,对付忒耳西忒斯时,它就成了大棒,因为忒耳西忒斯“战斗和议事都不够资格”。他在集会上滔滔不绝,却不符合themis,没有传令官把权杖递给他,故此,他只配在后背挨上一记。

我们应当遵循一条重要的方法论原则:从任何单行诗歌、单个片段或单个用法中都无法得出可靠的论证。能够作为凭藉的,只有模式和反复出现的陈述。
我前面提到过“听众权威”会对诗歌的逼真度提出要求。我们需要意识到:希腊口述传统的历史中,这一方面(当然,这个方面完全是假设性的)不仅允许拟古,并且要求拟古。无论听众是谁,关于那个“从前”的英雄世界,他们都不比诗人拥有更多的真确知识,然而他们同样知道那个世界在本质上与自己的世界不同。那个世界中,英雄们会乘车作战,会在宏伟的王宫中饮宴,诸如此类,而诗人们用以描述这些事物的极不精确的方式看起来没有问题。听众如何能够知道诗人的描述实际上是错误的呢?在一个没有书写,因此不存在记录的世界里,人们只能通过主观判断来解决异议,所根据的可以是从前的说法,可以是某位诗人相对于另一位诗人的更高权威(auctoritas),可以是任何文献纪录之外的东西。任何被诗歌内容库遗漏的东西很快就会从“记忆”中永久消失;任何被证明“成功”的创造很快就会被承认为始于“从前”的传统的一部分。
至于那些作为诗歌建筑材料的程式化内容,它们拥有足够的弹性,既能让内容随着世界本身而发生改变,同时又能使它不至变得过于当代化。程式化内容的弹性和不断演化,以及程式化创作方法,是过去20年来对史诗的语言学分析的重要成果。如今我们可以确信:程式化内容会亡佚,会被取代,也会得到发挥;这一过程进展缓慢,风格拟古,在节奏上并不均匀,并且遵循某种特定的逻辑。头盔和盾牌是两件“与(战争)技术和实践的变化”紧密相关的事物,因此对它们的描述“远未定型(头盔描述比看牌描述更无规律),并且当描述的意旨指向更晚近的考古时期时,其定型程度则最低”;与之相较,“对从不改变的大海的描述可以说是极为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