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BN13: 9787300110073
标题: 忧郁的热带
作者: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译者: 王志明
出版年: 2009
约在20多年前,人很少旅行,普莱耶勒厅(Salle Pleyel)一类的演讲厅也没有现在这样,每个星期总有五六次让人在那里陈述旅游故事。那时候巴黎只有一个暗淡、冰冷、年久失修的小戏院,供人作这类活动。那戏院位在植物园角落一栋古老建筑物里面。当时博物馆之友社(Societe des Amis du Musee)每个礼拜在该处举行自然科学的演讲会,也许现在还在举行。
有一架放映机装着亮度不足的灯泡,把不太清楚的影像投射到过大的银幕上,演讲者再怎么努力,都很难看清楚影像的外观,观众则简直无法分辨是画面上的影像,还是墙上的污迹,在比公告开讲时间慢了半小时以后,演讲者仍然绝望地在想,会不会有人来听演讲。每次演讲会都有几个固定听众,散坐在座位上。每次在演讲者几乎绝望的时候,演讲厅内就会跑进一大堆小孩子、小孩子的妈妈或保姆,把半个厅坐满。他们有的是要换换环境,有的只是要避一避室外的灰尘与噪音。演讲者便向这群被虫蛀的鬼魂和无法安静的小孩所组成的听众宣布他宝贵的记忆。这些记忆是他经过多少努力、细心、辛勤工作而得的结果。他的记忆受到当时当地的阴冷所影响,就在半黑暗中说话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那些记忆一件件离他而去,一件一件掉落,好像圆石跌进古井的底部一般。
在他的课堂上,我第一次学到,任何问题,不论是多么微不足道或严肃重大的问题,都可以用同一种方法解决。这种方法就是把对那个问题的两种传统看法对立起来。第一种看法利用常识作为支持的证据;然后再用第二种看法来否定第一种看法。之后,将以上两种看法都证明为不够完整,而用第三种看法说明前面两种看法的不足之处。最后,经由名词的搬弄,把两种看法变成是同一个现实的两个互补面:形式与内容;容器与容物;存有与外表;延续与断裂;本质与存在,等等。这一类的练习很快就变成纯粹是语言的搬弄,靠的是一点说双关语的能力,用双关语取代思想:语音的接近、语音的相似、语音的多样性逐渐成为那些聪明矫饰的知识转折的基础,那些知识的转折被认为就是良好的哲学推理的标记。
在巴黎大学念5年书的收获,就是学到了做此类心灵体操的技巧,做这种心灵体操的危险性是显而易见的。首先,维持智识平衡的技巧是这么简单,可以适用于任何问题。为了准备考试,准备接受法国中学教师资格必修课的超级折磨(口试部分,包括先准备几个小时以后,然后随便抽出一个试题出来考),我和同学们设想出各种非常不可思议而奇奇怪怪的题目。我有自信,只要给我10分钟时间准备,我就能够对公共汽车与有轨街车的优劣比较,发表一场长达一小时的演讲,而且使演讲词具有完备的辩证架构。这种方法不但是一把万能钥匙;它还使人相信,只要做些细微的调整,思想上一切丰富的可能性都可以全部简化成一个几乎不变的模式。
…一种几乎是和尚修道士一样的倾向,促使他们暂时或永远的躲入研究工作,全心全力于保存与传播一份和现时当刻无关的遗产。至于那些准备当学者做研究工作的人,他的目的只有整个宇宙的生命差堪比拟。那些认为选择做研究工作等于是做一种认同与承诺的人,实际上是错得离谱。即使是那些自认他们的研究是一种认同承诺的人,所谓的认同承诺并不在于接受某些素材,或认可那些材料的某种功能,也不在于做此选择所带来的机会与危险;他们的认同承诺,实际上是在对他们研究的材料做评断,从外面做评断,好像他们并非其中的一分子那样;他们的认同承诺,事实上只是他们停留于不做认同承诺的一种特殊方式。从这个观点看,教书和做研究不能和专门职业训练相互混淆。研究工作的伟大和不幸,在于研究工作是一种避难所,一种传教站。
…一小群法国人,为了逃避宗教纷争,为了想建立一个天主教徒与新教徒可以在一个自由的容忍的政府之下共存的新小区,历尽艰险,最后,发现他们所到的地方陌生得像另外一个星球。他们对当地的地理环境一无所知,对当地的土著也一无所知,没有办法种植植物来养活自己,身染各类病痛与传染病,一切生活所需必须仰赖一个语言不通且充满敌意的社会来供给,他们知道自己已陷入自造的罗网之中。天主教徒企图说服新教徒改宗,新教徒企图使天主教徒改教。他们不把精力用来谋生,一连几个礼拜都在讨论下列问题:最后晚餐的真义到底是什么?做奉献用的葡萄酒是不是应该先掺水?聚餐与洗礼都引起极为热烈冗长的争辩,争辩完毕以后,卫尔给农有时候被说服改宗,有时候又回到他原来所信的天主教。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派使者去欧洲请教加尔文,要求他仲裁那些引起争论的问题。使者派出以后,争论更加剧烈,卫尔给农开始失去理智。列维留下的记录中写道,他可以从卫尔给农所穿的衣服颜色推知他的情绪,以及他震怒时可怕的程度。最后,卫尔给农变成反新教,要把新教徒饿死。新教徒再也不能在岛上的社区中扮演任何角色,便搬到大陆去住,和印第安人成立联盟。法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那种田园诗一般的关系,促成列维完成了人类学著作上的经典之作,《巴西大陆之旅》(Le voyage f ait en la Tevve du Bresil)。这个故事的结局甚惨:受过种种折磨以后,日内瓦人最后搭上一艘法国船回欧洲。在回程中,他们不能再像上一次去往巴西的途中那样,仗着装备整齐,可以沿途向遇到的船只“刮油水”,也就是抢劫;这趟船上的人一直在饿肚子。他们把猴子吃掉,把鹦鹉吃掉。那些鹦鹉非常宝贝,有个印第安妇人,是列维的朋友,要人家用一门大炮来换,才肯交出她的鹦鹉。船上的老鼠卖到4枚埃居币(ecus)—只。后来断水,最后在1558抵达布列塔尼(Brittagne),有一半的人已饿死。
饱食黄金以后,世界开始渴望糖,糖则吞食奴隶。首先,矿坑衰竭,在那以前,森林受毁以取得坩埚所需的燃料。然后是奴隶制度废止。最后,是逐渐增加的世界需要,使圣保罗和它的港口山托斯,把注意力转移到种植咖啡上面。
铁路铺设以后,河的城镇也步向死亡,不过其遣痕仍偶然可见,作为一个已消失的循环之见证。起先的时候,河岸上会建几间小茅亭子,建一间小客栈,使独木舟的船员有地方安心过夜,不会被印第安人突击。然后,汽船引进以后,每隔30公里左右出现一个柴港(portos de lenha),以便那些烟囱细窄的船只可以补充船上要用的木材燃料。最后,在每一段可以航行的河段两端有河港,在那些由于急流或瀑布而无法通过的地点,则有船只搬运站。
在1935年的时候,有两种城镇仍然保存其传统的外观,也具有一定程度的生命力。一种是“帕索”(pousos),在十字路上的村落;另一种是“帕卡德塞尔陶”(boccas de sertao),即“林口”(the mouths of the bush),位于丛林小径入口的村落。当时货车已开始取代骡队或牛车队等老式的交通工具。货车使用骡队或牛车队一样的小径,由于路况很差,必须用一挡或二挡开几百公里路,结果是行进的速度和载货的牲畜差不多,也得在同样的地方停留,穿沾满油渍的工作服的司机和一身皮衣的赶移牲畜者(tropeiros)摩肩接踵。
那些小径的实际情况和传言所说的大不相同。其起源有很多种;有的是以前货运队走的老路,用来把咖啡、甘蔗、酒和糖往外送,把盐、米、豆和面粉往里送。这些道路的中途,就在丛林密车中间,会设一些“登记站”(registro):一座木造的马栏,旁边几间小屋,一个服装不整的农民代表某个值得怀疑的权威当局收过路费。有登记站就表示另外还有一个更为秘密的小径,叫做免税路(estradas francanas),专门逃避过路费。最后,还有骡子路(estradas muladas)和牛车路(estradas boiadas)。在牛车路上,常可听见那种一成不变的单调痛苦的牛车声,接连不断响两三个小时,不习惯的人会被烦得发疯,那是牛车慢慢靠近,车轴磨着车身所发出的声音。这些牛车是古代地中海地区的设计,从历史时代以前就没什么改变,16世纪的时候传进巴西。车身很笨重,两旁有用藤编成的边,车身直接放在车轴上面,车轴两端连着没有车轱的轮子。
在高原上,我们看到的又是典型的马托格洛索景观,高大的草,少数的树点缀各处。在我们接近第一个休息点以前,经过一个沼泽区,泥巴有风吹成的花纹,很多小型的浅滩涉水鸟;然后是一个畜栏和一间小屋,这就是拉公(Largon)看守站。在这里我们看见一家人在忙着宰一只幼小公牛。两三个赤裸的小孩在流血的牛尸里面又爬又跳,快乐地叫嚷,把牛尸当成一条船。肉块正在室外的火光中烤,滴着油,火在黄昏中发亮,而数百只的秃鹰(urubus)在火光中和狗争食牛血和碎肉。
在库亚巴,厌恶电报线的原因很多。自从这个城镇在18世纪建立以来,与北方的少数族群接触都是靠船,往亚马孙河中游的方向驶去。为了取得他们最喜欢的刺激品瓜兰那,库亚巴的居民组成独木舟探险队,每次沿着塔帕久兹河(Tapajoz)一带探险达半年以上。瓜兰那是一种坚硬的酱,褐色,几乎只有马乌耶(Maué)印第安人懂得做,使用一种叫做Paullinia sorbilis的藤蔓植物的果子压碎制成。这种酱压成香肠状,再用皮哈鲁库(pirarucu)鱼的角质舌头加以研磨,鱼舌头平常放在鹿皮小袋中。这些细节很重要,因为人们相信,如果使用金属研磨器,或者小袋子是使用其他野兽的皮所制成的话,会使这宝贝的酱失去其特别的质性。库亚巴人同样相信卷烟必须用手弄破揉碎,不能用刀,否则会丧失味道。把粉状的瓜兰那放入加糖的水中,它会停在水中不溶;然后喝所造成的巧克力色的饮料。
只要赶牛的人觉得有需要的时候,整个队伍便停下来。每头牛的货都卸下,开始扎营。如果附近安全便让牛四处走动;如果不安全,就得派人看着,让他们吃草。每天早上,几个人在营地附近几公里直径的范围里面走动一圈,把每头牛都找回来。这种工作称为放牧(campiar)。他们相信这些牲畜有怪脾气,会故意跑掉躲起来,让人找几天都找不着。有一次我在一个地方整整待了一个礼拜,因为我们的一头骡子据说是跑进树丛里面的时候,先横着走然后再倒着走,故意使找的人无法分辨出它走过的路线。
牲畜都找齐了以后,得察看其身上伤口,擦药,把运货的鞍重新调整,免得压在伤口上面。然后再套上装备和行李。套装备和行李有时会有很大的困难,休息几天以后的牛,有时候会丧失工作习惯,鞍一碰到其身上就猛踢猛跳,把辛苦弄得均衡的行李散满一地,只好重新来过,牛没冲进乡野去已算是幸运。如果有牛跑掉的话,就得重新扎营、放牧、找牛,等等,直到整队人畜都集合装备完毕,这工作有时得重复五六次才能成功,牛才会驯服,至于其原因为何,则不清楚。
溯河而上是艰苦的工作,划桨者需要休息。早上的时间用来钓鱼,钓线很简陋,以野莓子做饵,但仍钓到足够的鱼可做亚马孙流域的鱼汤;也钓到pacus鱼,颜色金黄,很肥,切成片来吃,每片都带骨头,像猪牛小排骨一样;也钓到piracanjubas,一种红肉银鳞的鱼,还有艳红色的dourados鱼;还有cascudos,其壳像龙虾壳一样的坚硬,不过颜色是黑的;有斑纹的piaparas,还有mandi、plava、curimbata、jatuarama、matrinchao…不过,得对有毒的鳍鱼小心,还有对电鱼(purake)也得小心,这种鱼不用饵即可钓到,但所发出的电击足以电昏一头骡子。
在此地的那几条可航行小机动船的河流附近,换句话说,在那些像玛瑙斯为代表的地方,文明省未被削减到只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而仍然是可以在一生中重新与之建立两三次接触的真实事物,在这样的地方可以发现非常具有创意、个性独特至今人意想不到的程度的人物。一个电报站的经理就是这样的人物之一,他和太太及两个孩子住在一起,经由自己的努力,在森林里面开辟出一大片土地来耕种,同时还做留声机,酿整桶整桶的白兰地。命运不停地和他作对。每天晚上,他的马都遭受鬼魅蝙蝠攻击。他给那些马用帆布做一层保护篷,但马把帆布篷从树枝上扯下来;他用红辣椒涂马身,接着又用硫化铜涂马身,但那些吸血蝙蝠用翅膀把马身上所涂的全抹掉,继续吸马血。唯一有效的应付办法是把马扮得像野猪模样,把4张野猪皮切开再缝起来穿在马的身上。他的想象力丰富无比,有一次他去玛瑙斯,该地的医生大敲他一笔,旅馆任他挨饿,他的小孩子由于生意人的鼓动,看到什么就买什么,结果使他的积蓄全部付诸流水,但不久他即把这件曾使他耿耿于怀的事情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