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哲学
ISBN13: 9787301157664
标题: 无聊的哲学
副标题: 透过无聊,我们去获得另一种看世界的智慧
作者: 拉斯·史文德森
译者: 范晶晶
出版年: 2010

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在《惶然录》(Book of Disquiet)里写道:
有些触感就像睡眠,如同迷雾般萦绕在脑海,使我们无法思考、无法行动,甚至无法简单明了地活着。仿佛我们没有睡着,一些从未梦过的梦境盘旋在心头,直到新一天的太阳温暖了麻木的知觉。我们沉醉于这种不是任何人的状态,意志就如同一个被路人随意踢翻的桶,里面的水洒得满院子都是。

在《乡村牧师的日记》(The Diary of a Country Priest)里,乔治·贝尔纳诺斯(Georges Bernanos)笔下的乡村牧师给我们很好地描述了无聊隐秘的摧毁性力量——
因此我对自己说,人们已经被无聊吞噬了。当然,可能需要思索一会儿才能认识这个现实,人们并不能立刻把它看清。无聊仿佛是某种微尘,来来往往的人群虽然看不见它,却吸入了它、吃下了它、喝下了它,它是如此细小,甚至不必用牙齿咬碎。但如果停止运走,它就会像毯子一样覆盖在脸上和手上,人们必须不断地将它抖落,这就是为何他们会永远不得消停。

人类痴迷于意义,我们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认为生活必须是实在的,我们无法忍受空洞的生活,必须找到某种可以成为意义的东西,毫无意义的生活是无聊的。从隐喻的角度来说,无聊就是一种意义的消失,可被理解为一种不安,这种不安表明于意义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们治疗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它的症状,并且寻求各种意义替代品。
一个运行良好的社会能促使人们在世间寻求意义,而一个运行不好的社会则相反。在前现代社会,总是有一个自足的集体的意义,而对于我们这些“浪漫主义者”来说,事情变得棘手起来:即使我们也经常运用一些集体主义的思考模式(如国家主义),但它们最终看起来总是不能令人满足。当然,意义还是存在的,但似乎越来越少了,另一方面,信息却日益增多,为了追求可能的知识,现代媒体做出了极大努力。毫无疑问,这些知识有其积极的一面,但到目前为止,很多都是无关紧要的噪音。然而,如果我们采用一种更宽泛的“意义”概念,那么生活中的意义就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我们穿行于各种意义之间,但这些意义并不是我们所寻求的意义。无聊时,并不是毫无作为让我们感到空虚,恰好相反,我们几乎总在行动,即使是看着一副油画慢慢变干。空虚感来自于意义的虚无。
关于信息膨胀,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有着与本雅明类似的观点,他们延续了康德的阐释理论与图型理论,写道:
康德的图形理论希望主体能发挥这样一种作用:事先把感觉的多样性与潜在的观念联系在一起。但这项功能已被工业化侵蚀无余。工业化将图形主义用作对顾客的服务。…对于消费者来说,所有一切均被生产的图形主义预先设计好,没有什么是可以自己规划的。

通过建立这样一些差异,我们希望能维持一种信仰:这个世界依然是五彩缤纷的。由此可见,重要的是差异本身,而不是差异的内容。

费尔南多·佩索阿对空虚有一段很美的描述——
一切都是空虚,甚至包括关于空虚的想法本身。一切都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说出,连一连串的音节并不能在我们脑海里产生任何回音。生活是空虚的,心灵是空虚的,世界也是空虚的。所有的神明已死,死得比死亡本身更崇高。一切都比空虚本身更空虚,一切都是空无一物的混乱。
当我像那样想时,我四处张望,希望现实能平息我的饥渴,但我只看见毫无意义的手势。石头、身体、思想,一切都是死的。一切运动都静止下来,一切都以同样的方式静静地矗立。无人对我说任何事情,我什么也不认识,并不因为我觉得它奇怪,而是因为我不清楚它是什么。世界已被迷失了,在我心灵的深处——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有一阵尖锐而看不见的疼痛,一种如同所发出的哀叹一般的悲伤,仿佛是暗室里的眼泪。

尼采…他在《人性,太人性的》(1878)一书里写道:
无聊与游戏——生活的需求迫使我们工作,工作的结果是使这些需求得到满足。然而,新的需求在不断产生,于是我们习惯了工作。在旧需求被满足,而新需求未产生的空隙,正如通常的情况那样,我们就会感到无聊。这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是对于工作的惯性,而今工作似乎已经成为生活中新的附加需求了,一个人越习惯了工作,可能越会受到需求的束缚,二者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为了逃避无聊,人要么比以前工作得更卖力,要么发明游戏。在第二种情况下,工作的强度并不大,只是满足一般的需求。没有新的需求强迫自己工作、玩游戏又玩得发腻的人,有时会渴望着第三种状态。这种状态与游戏相比,就仿佛滑翔之于舞蹈,舞蹈之于步行,是一种愉悦的、安静的动作,而这就是艺术家与哲学家眼中的幸福。

…正如黑格尔在其对浪漫主义的反讽性所做的批评中指出的:一切事物都沦为单纯的自我的工具。只要是我的工具,我就完全可以决定取消其价值。
如果满足于这些来源于抽象的绝对自我的空洞形式,事物就不是以其自身价值呈现出来,而只是自我的主观性的产物。在这种情况下,自我就成了一切事物的主人。
问题在于,如果我可以对事物的意义与价值信口雌黄,这些事物就会丧失自身的价值与意义,其原因是他们如今已不属于事物的一体,所以只是空洞的形式。正因为重要与否已不再有实质性的差别,一切都变得同样的有意思,故而也是同样的无聊。

现代性的最重要的特点或许就在于,人类取代了原本属于上帝的角色,最初被归于事物自身、中世纪被归于上帝的事物品性,已经成了人类主体对于世界的建构…
值得一提的是,浪漫主义重新定义了象征。象征有着直接传达意义的功能,现实以感官的形式得到呈现,但在寓言中,意义与表达之间有一道鸿沟。就象征而言,体验与其表达并无差异,而寓言却强调了这种差异。就象征而言,体验与其表达并无差异,而寓言却强调了这种差异。然而,一旦上帝死亡,寓言又该传达何种寓意呢?…浪漫主义时代以前的象征是集体性的,而浪漫主义时代的象征则是个人化的。象征主义者对世界的体验只是他自己的,对于现代浪漫主义的象征主义者来说,客体已变成了多少不相干的东西。

让我们更细致地阅读接近小说尾声的一段,在这一段里,帕特里克提出了一些观点,这些观点可以看做他对生活所做的哲学阐释——
在自然与土地、生命与水的所在之处,我却看到了沙漠。无边无际的沙漠,好像某种弹坑,完全没有理性,没有光亮,也没有精神,以至于思维无法在意识层面抓住它。如果你走近一些,思维就会往后退步,无法对其进行理解。对我来说,这个场景是如此的清晰、真实而又重要,它几乎是完全抽象的。这就是我所能理解的,我就这样活着,四处奔忙,处理一些实际的事情。我的现实生活总是如此,从未想过人是好的、有人能做处真正的改变,或者一个人因得到别人的关爱而感到快乐,于是世界就变好了。
没有什么是确定的,“精神上的大方”纯粹是乌有之谈、陈词滥调,是某种苦涩的笑话。性是数学。个性不再成为问题。智力代表什么呢——智力规定了理性。欲望——毫无意义。知识也不是灵丹妙药。正义已死。没有人还能感觉到恐惧、反唇相讥、无辜、同情、罪孽、浪费、失败、痛苦等情怀。反思是无用的,世界是无意义的。唯有罪恶才能永存。上帝不在了。爱情不能被信任。表层,表层是人们唯一能找到意义的地方。…这就是我所看见的文明,巨大的、参差不齐的…

我们过于个性化,已经丧失了可称为“交互意义”的文化上的整体意义。

正如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的精确描述:“技术的真正奇迹在于:技术恰好毁灭了它所补偿的东西。”
…乔治·巴塔耶明确论述了色情与死亡之间的关系:
如果相爱的两个人由爱情而结合在一起,就会牵扯到死亡、谋杀或自杀的想法,这种死亡的氛围表明了感情。伴随着这种隐含的暴力,独立的个体意识到了持续的侵犯,在比这种暴力更低的层次上,人类的习性与普遍的自我中心主义便开始了,事实上是断裂的另一种模式。只有通过对个体隔绝状态的侵犯,必要时以死亡的方式,被爱者的形象才能浮现出来,在这个形象中,爱人的眼光已赋予了一切以重大意义。

塞缪尔·贝克特…在二十多岁时写了关于普鲁斯特的论文,在文中他这样说道:
友谊是社会的权宜之计,就像家具饰品或随处可见的垃圾桶,并无任何精神上的重要性。对于拒绝生活于表层的艺术家来说,对友谊的摒弃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这是因为只有在纵深的维度,精神才可能得到发展。艺术的倾向不是扩张,而是浓缩,艺术是孤独的升华,不存在交流,因为没有交流的媒介。即使在很罕见的情况下,语言与姿态碰巧能有效地传达个性,但在经过对方不同个性的盲目阐释后,也会丧失其原有的意义。我们要么为自身而演说,要么为他人而演说。在前一种情况下,语言与行动的意义往往被对方的理解扭曲、抽空;而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演说的就是一个谎言。

这个在说话的声音知道它自己在撒谎,所以对所说的内容漠不关心。或许是太老了,也太卑鄙了,它从未成功地说出可以作为结语的话。它知道自己无用,然而这种自知之明也是徒劳的。它并不倾听自己,而是在倾听被自己打破的静默。或许有一天将到来,这一天会偷走初见与永别的长长而又清晰的一声叹息,是吗?

我从来都不能忍受这样一种人:我一诅咒黑暗,他/她就坚持点上蜡烛。他们只是展示了自己对黑暗缺乏尊重,而黑暗环绕着许多人的生活,其实也是一种真正的体验。然而,艾略特在《鸡尾酒会》(The Cocktail Party)里借一位无名客人之口说道:“最终没有什么理由要待在黑暗里,除非想忘记自己曾生活在阳光下。”

在一定程度上生活是无聊的,但…并不因此而变得难以忍受。

Title: Kjedsomhetens filosofi
Authors: Lars Fr. H Svendsen
Published: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