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
ISBN13: 9787547744277
标题: 游隼
作者: J.A.贝克
译者: 李斯本
出版年: 2023

常年追寻着鹰,视觉也变得敏锐。鸟在飞行,大地在它身后奔流不息,仿佛是从它眼中奔涌而出,倾泻为一片片色彩鲜明的三角洲。这双眼能看穿事物表面的糟粕,像一柄锋利的斧头直砍树木的心脏。它对地点也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像拥有另一只于黑暗中发光的羽翼。每个方位都有它的色彩和意义。南方是一片明亮但闭塞的土地,模糊不清,闷热窒息;西方树木繁茂,用肉质形容,那儿就是英格兰最棒的牛侧身,是天堂般的腰腿肉;北方广袤、荒凉,通向空无之境;东方连空气都是兴奋的,是光明的召唤,是忽然降落在海面上的骤雨。而时间是以血液之钟来计量的。当你发现鹰,靠近它、追逐它时,心脏便会狂奔,时间迅速前移;而当你静止不动,陷入等待时,脉搏也安静下来,时间缓慢行进。总是如此,追逐着鹰,你便进入了一种咄咄逼人、直指内心的时间,像一根紧绷的弹簧。你憎恶太阳的移动,憎恶这坚定不移的光线的更迭,这增长的饥饿感,这叫人发狂的心跳的节拍。当你说着“十点”“三点”,你所指的并非镇上那种灰暗、干瘪的时间,而是记忆里那一次特定的光线的爆发或衰退,在独一无二的那一天、那一个地点、那一个时刻,一段对追鹰者来说有如剧烈燃烧的镁那般鲜活的记忆。追鹰的人,在迈出大门的瞬间就能知晓风的方向,察觉出空气的重量。内心深处,他似乎已经预见了鹰的这一天,亦如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碰撞出的火花。时间和天气的指标杆束缚着鹰,也束缚着追鹰的人。但一旦发现鹰,追鹰者便能欣然接受这之前所有的枯燥、痛苦,所有的等待、搜寻。顷刻间,一切都变得光彩熠熠,就像一座废墟神殿里倒塌的圆柱,遽然重获了它古典时代的显赫荣光。

最难看见的,往往是那些最真实的事。关于鸟类的书籍展示着游隼的图片;文字充斥着泛滥的资料;书页明晃晃的白边包围中,一只巨大而孤单的鹰瞪着你,自信、威严、色彩鲜亮。但当你合上书页,就再也不会想起这只鸟了。与近距离的静止画面相比,真实的世界反倒有些单调,令人失望。现实中的鸟儿绝不会如此巨大,如此色泽明亮。它会藏在深深的自然之中,永远在沉没,遁入离你越来越远的世界;永远在离去,仿佛下一秒你就会失去它。那些图片,在真实、热血、活生生的鸟儿一旁,不过是蜡像而已。

虽然存在着许多变数,但游隼的一天通常开始于一次缓慢、悠闲的飞行:由栖息地飞往离他最近、最适合洗澡的溪流。说是近,这也可能是十或十五英里开外的地方了。洗澡后,他会花上一到两个小时等待羽毛干透,梳理羽毛,还有睡觉——只有在洗过澡,再懒洋洋地睡上一觉后,鹰才会真正清醒过来。他最初的几次飞行都很短暂,很从容,他会从一根栖枝飞上另一根栖枝,观察其他鸟类,偶尔捕捉几只昆虫,或一只地上的老鼠。他会重新演练一遍少年时代学习捕猎的过程,就像他第一次飞出鸟巢时经历的那样:几次短暂的、试探性的飞行;时间更长、更有自信的飞行;顽皮地模拟突袭一些毫无生命力的东西,比如落叶或飘飞的羽毛;开始和其他鸟儿的游戏,几次佯装的攻击。然后,第一次认真的猎杀尝试。真正的捕杀可能是一个相对简短的过程——在重演这一整段漫长的少年往事过后。

早秋和春季,白昼较长,气候温暖,游隼能翱翔至很高的高空,其捕猎范围也更加宽广了。比如三月,气候条件很适于高空翱翔,游隼可以从极其高远的高空中俯冲直下,杀死体形更大、体重更重的猎物。阴天则意味着飞行时间的缩短和飞行高度的降低,雨天又进一步缩小了捕猎的范围,而雾天,这一区域会严重缩减至孤零零的一块田野。白昼越短,鹰越活跃,因为这意味着他能够捕猎的时间也不多了。总之,鹰的一切活动,都伴随着冬至日前后白昼的渐短和渐长,而收缩或扩张着。

游隼眼中的大地,仿佛船只驶入海湾时,水手眼中的海岸。航行的尾流在身后逐渐消散,贯穿天际的地平线从两侧漂流向后。就像一位水手,游隼活在一个奔流不息、了无牵挂的世界,一个到处都是尾流和倾斜的甲板、沉没的陆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我们这些抛锚、停泊了的俗世之人,永远想象不出那双眼睛里的自由。游隼看见并记住了那些我们甚至不曾知晓的图案:那整齐四方的果园和森林,那永无止境变幻着形状的田野……他记住了这一连串的图形,并凭此穿越千山万水,找到了回来的路。然而他又知道些什么呢?他真的“知道”一个逐渐增大的物体是在向他靠近吗?还是他真的相信他所见的物体的大小就是它们实际的大小,所以远处的人是因为太小了以至于根本不用害怕,而近处的人是太过巨大,才令他感到恐惧?他或许活在一个心悸惊颤永无止境的世界,一个万事万物永远在缩小或膨胀的世界。他瞄准了远方的一只鸟,一瞬白色羽翼的震颤,可能只是察觉到了低空里洇开的一抹白,一抹他绝对不会袭击失误的白。游隼,他的存在,他的一切,都是为了连接起那双瞄准猎物的眼睛和那对袭击猎物的利爪。

结霜的树篱是珊瑚般的白骨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冷峻、阴郁。直到雾凇被阳光晒融、蒸发,直到树木开始滴水,直到迷蒙山涧回荡起模糊不清的、从忙碌农场上飘荡而来的声响之前,这寂静河谷是不会有任何动静的。游隼从小路旁一堆干草垛上飞起,向下飞去了河边。他刚才是在那儿晒太阳呢。
半小时后,我在小桥附近又遇见了他。他停在空中一根缆线上。我看着他飞起,低低飞过一条水沟,羽翼掠过僵硬的芦苇秆,刷下纷纷白霜。他扭身、转弯,悬停于一只黑水鸡上方。黑水鸡在芦苇丛之间的冰面上奋力滑行、翻滚。他没能捉住它。十四只绿翅鸭和一百只鸥从一片尚未冻结的水面上飞起。附近结霜的田野里还有许多温顺而饥饿的沙锥,它们太虚弱了,无力地鸣叫着。
一点,游隼向东方飞去,几次有力而坚定的拍击,他高高越过了这阳光弥漫的雾障。

清晨大理石般冷峻的阳光中,云层缓缓聚拢、高升。而风侵蚀着它们,片片剥落,化作瓢泼大雨。涨潮的河口曾闪烁着蓝与银交织的光,但此刻,只剩下一层晦暗、稀薄的灰。
雌隼低低飞过湿地,骤降,转向,织入风中,仿佛她是在隐形的树枝下飞行,在隐形的树林间急转——像一只巨大、困倦的灰背隼。阳光照耀在她光滑迷人的背部和羽翼上:它们深暗的红棕色,是小公牛的颜色,是一片片染红了北方耕地的红色土壤。初级飞羽深黑,微微泛着点蓝。深褐色的髭纹轻微卷起,像两个逗号,在她白色脸庞的映衬下,又好似人类的鼻孔。翅膀向前后运动时,羽翼间肌肉的隆起也在羽毛下轻微地起伏着。她看上去非常温顺,却也非常危险,像一头野牛。红脚鹬光鲜亮丽,矗立于草地上,注视着她飞过。它们相当平静,除了双腿——那些明亮的橘黄色的双腿,在身下剧烈地战栗、抽搐着。

Title: The Peregrine
Authors: J.A. Baker
Published: 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