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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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13: 9787532785124
标题: 疾病的隐喻
作者: 苏珊·桑塔格
译者: 程巍
出版年: 2020

桑塔格曾就“两种文化”的分裂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见其文集《反对阐释》之最后一篇)。从文化史的角度看,从《反对阐释》到《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这一系列文章可以说构成了资产阶级文化向贵族文化夺回领导权的宣言文字,是一直被拖延了近两个世纪的一场文化战争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决战。具有历史反讽意味的是,桑塔格那一代中产阶级的孩子们自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不肖之子,而且也的确为其资产阶级父辈们所深恶痛绝,但他们所完成的历史事业其实是当初老资产阶级革命的未竞之业,那就是为资产阶级夺取文化领导权。以多元化的新感受力对付“惟一的一种阐释”,或者说以“反文化”(罗扎克语)对付“文化”,就是以文化民主制对付文化等级制。资产阶级文化不是它自以为的前现代文化,而是后现代文化,前者的等级制显然与资本主义政治领域的自由主义、经济领域的自由市场处在非同质状态。老资产阶级把前现代文化当作资产阶级自身的文化,犯了一个历史错误,落人了被它取代的那个阶级(贵族)布置下的一个圈套。尽管六十年代中产阶级孩子们的造反似乎是在造老资产阶级的反,但老资产阶级不过是“高级文化”(谁都知道这指的是什么)的一个无意识的代理人而已。 《作为隐喻的疾病》和《艾滋病及其隐喻》是六十年代那一场文化大战沉寂后乱糟糟的战场上出现的那种零星的追逐战。“文化”这支庞大的军队遭到了大溃败,可它的散兵游勇却仍四处滋扰。桑塔格选择“疾病隐喻”作为自己穷追猛打的对象,一直将它们撵到了其出发地。这种零星的追逐战远比那种大规模的阵地战更需要耐心,更需要洞察秋毫的眼力,也更容易失去目标,因为这是桑塔格在某个时候所说的那种“一头扎进去的批评”。我们可以看见,在这片大局已定的战场上,到处都有这种大大小小的追逐战,雷蒙·威廉斯和特雷·伊格尔顿追击“英国文学”,罗兰·巴特追击“资产阶级写作”,萨义德追击“东方主义”,福柯则四处追击这些…构成了关于历史的无数的小叙事,使以前那种单一的大叙事再也难以取信于人。大叙事只是一种世俗神话,是权力压迫集团的政治修辞学(意识形态),同时也是被压迫集团的政治修辞学(乌托邦)。正因为如此,一旦昔日的被压迫集团获得了权力,它就成了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显然,到这个时候,当初的乌托邦就与这个集团自身的利益开始发生冲突,于是,就出现了一种不伦不类的方案:一方面,它仍试图从当初的乌托邦那儿获得一种来源于历史却已快耗尽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为了既得利益,它又不得不把曾经被自己驱逐掉的那种意识形态偷偷塞进乌托邦的空壳中。它惊恐地发现自己处在一种矛盾的因而脆弱的政治修辞学中。要想让别人相信连它自已都不相信的东西,它显然就不能利用劝说,而只能利用催眠术。词与物、现象与本质在这里发生了两次分裂,以致词越走越远,再也找不到物,而现象再也不是本质的再现,而成了一些语言泡沫。从这种意义上说,语言不是用来说明什么的,而是用来掩盖什么的。

结核病是分解性的,发热性的和流失性的;它是一种体液病——身体变成痰、黏液、唾睡沫,直至最终变成血,同时也是一种气体病,是一种需要更新鲜空气的病。癌症却是蜕化性的,身体组织蜕变成硬物。艾丽丝·詹姆斯一八九二年死于癌症,在前一年所写的日记里,她谈到了“我乳房里的这种邪恶的花岗岩般的物质”。但这种肿块是活的,是一个有自己意志的胎状物。诺瓦利斯在一七九八年前后为自己的百科全书项目所撰写的条目中,把癌瘤与坏疽一起定义为“发育成熟的寄生物——它们生长,它们被繁殖,亦自我繁殖,有其自身结构、分泌物和食物”。癌症是恶魔般的妊娠。当圣哲罗姆写下“那个腹部隆起的人孕育着自己的死亡”这句话时,一定是想到了癌症。尽管结核病和癌症这两种疾病都表现为身体消瘦的过程,但结核病引起的体重减轻被认为大大不同于癌症引起的体重减轻。对结核病而言,患者是“被消耗掉的”,是被燃烧掉的,而对癌症来说,患者是被外来细胞“侵人”的,这些细胞大量繁殖,造成了身体机能的退化和障碍。癌症患者“枯萎”(艾丽丝·詹姆斯语)或者“萎缩”(威尔海姆·赖希语)。

当今把癌症与受压抑的激情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幻象,大多来自威尔海姆·赖希,他把癌症定义为“伴随情绪消沉而来的疾病——这既指生物能的萎缩,又指对希望的放弃”。赖希以弗洛伊德的癌症来阐明他的这种很有影响的理论,据他看来,生性热情却“婚姻不幸”的弗洛伊德患上癌症是始于他渐渐变得情绪消沉的时候:
他过着非常平静、安宁、体面的家庭生活,但毫无疑问,他在性方面没有得到太多的满足。他的消沉以及癌症都是这种状况的显现。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弗洛伊德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步入中年后,他不得不放弃他的个人快感,他的个人快乐…如果我关于癌症的看法是正确的话,那么,你只要放弃,你只要消沉——然后,你就会萎缩。

谈到隐喻,我过去指的正好是我所知的那个最早、最简洁的定义,即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那个定义(第一四五七页)。“隐喻,”亚里士多德说,“是指以他物之名名此物。”说一物是或者像另一不是它自己的物,这是与哲学和诗歌一样古老的智力活动,也是包括科学方面的认知在内的大多数认知和表达得以从中滋生的土壤(我承认,十年前当我写作那篇反对疾病隐喻的辩论文章时,为戏仿一下隐喻性思维的充满诱惑的魔法,一开篇就使用了一个草率的、华而不实的隐喻)。当然,没有隐喻,一个人就不可能进行思考。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一些我们宁可避而不用或者试图废置的隐喻。这就像所有的思考当然都是阐释。但这并不意味着反对“阐释”就一定不正确。

ISBN13: 9780385267052
Title: 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
Authors: Susan Sontag
Published: 1989